我的返乡日记：疫情来临时的浙北农村

这个春节，所有的计划被新型冠状病毒打断，每日不断增加的感染人数牵动所有人的心，此时人们，特别是年轻人也愈发注意到卫生、防护等的重要性，但年轻人也发现，这段时间，劝服家人出门戴口罩、减少出门、取消家庭聚会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。本文是微思客编辑在这个特殊时期返乡，发现了平时一直没有发现的问题，特此记录。
我的返乡日记：疫情来临时的浙北农村
文 | 桑叶（微思客编辑）
1月21日，我从上海虹桥返回湖州，高铁上戴口罩戴人不多，车厢里戴口罩的人也寥寥无几。咳嗽声此起彼伏。我戴着两个口罩，忐忑了两小时。
下午到达湖州站，外面已经开始下起了小雨，我哥来接我的同时顺路带了一位小姑娘坐后座，车上谈起了这次新型病毒，之后我没敢问她从哪里来，觉得有些冒犯，只是看她没有戴口罩，递给她一个口罩。一路上多次提醒我哥开窗通风，后来回到家，我很后悔自己没有问，从这个时候起，我对陌生人格外警惕。
01
“我们这个地方绝对安全，你放心好了。”
我回到家已经很晚了，我开始在吃饭的时候和我家人科普预防措施。回家之前我有问过做护士的姐姐，她说村里已经开始在排查了，这让我安心不少，以为初步宣传已经开始了，当时还很开心地想，毕竟是江浙沪，这方面的意识还是很强的。但是回到家才发现现实根本不是这样的。
当我和我爸讲现在有种肺炎病毒很严重，希望我爸可以多注意点，多洗手，家里多通风。我爸满不在乎的应着，然后开始教育我，“我们这很安全的，农村空气好，生病的都是城里人，城市空气不好。”
“现在这个病毒是有传染性的，和地方空气没有关系，是人传人的。如果你感染了，你要花很多医药费去治疗的。”
“治疗费国家会出的。”
“你想多了，都是要你自己出的，别想那么多。而且就算国家出，难受的是你自己啊。”
我爸沉默了一会，然后接着道：“我们这没有外来人，我们这个地方绝对安全，你放心。”说完，我爸快速把饭吃完，走出去招呼人了。我们家是村里的便利店，一到过年，大部分人都会来我家玩，这是我最担心的地方。我希望老爸在家里也戴好口罩，但是我爸显然不乐意，他觉得我太小题大作。
晚上的时候，我开始在我们村的卫生社区群转发一些防护措施，然而根本没有回应，隔来一天，这些信息淹没在了各种商品红包信息里。
1月22日，确诊的数量已经开始不断上升，我看着新闻报道非常担心，再次和我爸讲起防护问题，我爸要出去买东西，我就在后面追着他让他戴口罩，最后他被我念得烦了，才愿意戴上口罩出门。
“这个怎么戴？”我爸拿着口罩有点手足无措，这是我第一次教我爸戴口罩，也让我知道了原来真的有很多人不会戴口罩。
看到我爸终于戴口罩出门了，我总算松了一口气，然而等他回来的时候，口罩已经不在。我也知道这个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劝服他们的，但还是有些沮丧。
后面几天，我喊上我哥去镇上采购物资——药品和消毒液，以防万一，另外买了很多水果，督促家人多吃。我也开始用酒精擦拭桌椅和拖地，有次拖地的时候，村里一位高中文化水平的叔叔正好看到我用酒精拖地，就问我有什么用，我说消毒，顺便和他科普一下这次病毒的严重性。他笑了笑说，“有道理”，然后就和我爸聊起了湖州地域的安全性，坚定地认为不需要做任何措施防护。
齐泽克认为，我们总是与作为不可能的实在界擦肩而过：或者把它体验为不可能的和不真实的（无论我们多么清楚，即将来临的灾难是完全可能的，但我们还是不相信它真的会如期而至，因而将其作为不可能排除出去），或者把它体验为真实的和不再不可能的（一旦灾难降临，它就被“重新常态化”了，被视为事物的常态运作的一部分，视为一直总是已经可能发生的事情）让-皮埃尔·迪皮伊说的最清楚：我们知道。灾难是可能的，甚至是很有可能的，但我们不相信它真的会发生。
或许我们中间大部分人都是这样。

图源：网络

02
“过年，你贴个白纸像什么话？”
  

贴在家门口的“广告”，因为视为不详，被取下来。

1月23日，我和我哥外出买菜的时候，我想到了一个主意，让我哥打印几张“小广告”（我哥有打印机），上面写着“肺炎病毒高发期，请勿室内吐痰，出门请戴口罩”。我哥一开始也不愿意，觉得很傻，但在我的坚持下，他还是同意了。然后我就贴在了大门上，但第二天一早发现已经被人取了下来。
我又一次把纸贴在了门上了就进了厨房准备年夜饭，结果从大厅传来了老爸雷霆般的怒吼：“你怎么又把白纸贴门上了？过年，你贴个白纸像什么话？”他的生气不亚于我对他死活不愿意戴口罩的生气。
我哥说，“哎呀，这点没想到，农村过年忌讳白色。”其实我想到了，但是一下子没找到红纸，所以就用了白纸，只是没有想到家人这么在意，我甚至想，如果我们家真的有人感染了，我爸一定会责怪我过年贴白纸，所以触了霉头。太多无奈。
后来发现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不行，于是我把我们村的小伙伴们都拉了一个群，希望大家一起劝说家人做好防护，少出门。但是大家也反应平平，甚至有人在群里嘲笑了我，不过至少他们都没有出门。
1月24日，浙江已经启动了一级响应，网络上信息纷杂，大家都在网络传播防范措施，还有很多针对老年人文章的震惊体出现，但由于我家人没有微信，所以这一招我用不了。
当天下午，17年暑假去调研的嘉善县某村会计汤阿姨和我发消息和我说，他们县确诊了一例，所以她们村干部的春节假期也取消了，现在正在挨家挨户发宣传资料。
但是我家，我们村就像是一个“世外桃源”一样，丝毫不受影响。大家聚集在一起，依旧聊着什么时候孩子结婚，买房等话题。大厅的电视机我换了几次台，都播放的是各种娱乐节目，没有见到任何的宣传。唯一和疫情有关的消息是村里干部在村群里发了通知，“镇里领导来村里排查了，很重视。”当我呼吁村里干部能否多多宣传的时候，他们没有正面回答。但是他们已经开始在群里传播，这也是好的。
但也有让我稍微安慰一点的部分，我爸开始主动向我拿酒精，并主动做好家里的消毒工作，还频繁督促我们通风，但是依旧不愿意关店门。对于我爸来说，染上新型肺炎病毒只是一个可能性事件，而继续开店确定会有收益对，当下的收益远远高于可能会染上的病毒风险，即使他知道这风险大于收益，但是他还是会选择效果更加明显的眼前收益。
03
“听说谁的孙子放假从武汉回来，被抓走了。”
 

图源：b站

正月初一，村里取消了一切公共活动，包括上香。但这更让我担忧的是，村里的人没地方去后，全部来我家了。我再次向我爸说起了这件事的严重性，希望他即使做不到关门，但至少可以赶走那些打牌的人。但我爸还是觉得没有那么严重。
同时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，这一天谣言来了，并快速占据了村里人的公共话题。我姑姑（69岁）见到我，压低声音和我说，“听说谁的孙子放假从武汉回来，被抓走了。”我只能耐着性子和她解释。
“姑，这不是被抓走，只是在家隔离观察，没有事情的话，14天之后就可以出门了。你如果不做好保护，出门不戴口罩，被感染了，你也要被单独放在一个房间的。”
我姑姑显然不太相信，“听说还有判刑的。”我不知道农村的谣言从何而来，但通过口口相传，村里的老人似乎更加相信熟悉人告诉她的信息，在这个过程中，信息不断被歪曲，最后老人们相信的是在年轻人看来怪诞陆离的事情。
“没有这回事，但如果你再不出门戴口罩，你就要被罚款了。”我只能这么吓唬她。
我家大厅有个电视机，主要是给来我家玩的人看的，我找了很久，终于找到讲肺炎病毒的频道播放给大家看，希望借此机会可以传播一下相关新闻。但仔细听村里人的谈话（可以把我家想象成茶馆一样的存在，并且来的人55岁以上的男性居多），会发现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现象，即他们知道这个病毒最容易感染老年人，一旦感染上，老年人会非常危险，但是他们却一点也不愿意防护，哪怕做一点点，并且他们还会觉得做防护措施的人很傻，劝他们不用这么小心。
没过多久，“这次病毒是外国人在做细菌战”类似的流言在男性群体中迅速扩散开来，当他们拿着这种谣言和我爸讲，让好不容易接受我科普的老爸开始动摇的时候，我真的是又生气又无奈。

1月29日，编辑本文时最新疫情情况

04
“习俗都是为人好，不为人好的都是陋习”
正月初一，我看着满地的垃圾，烟蒂又开始紧张起来，这都是细菌病毒的寄生最佳场所，当我正拿起扫把打扫的时候，被老爸阻止了。我们这的习俗之一就是正月初一不能动扫把，不然是对神灵的不尊敬，我爸始终坚持着这个习俗，不准任何人破坏。
无奈之下，我只能拿起酒精喷雾，在家里各个地方做好消毒，即使天气冷，也把家里的大门都打开，虽然效果甚微，但是总比什么都不做好。
我在网上和朋友吐槽这件事，朋友评价，“习俗都是为人好，不为人好的都是陋习”，我深以为然。
05
后记
 

村里卫生站的宣传栏

我在家里每天都向我爸播报感染人数以及浙江省采取的种种措施，我爸的态度从一开始的很排斥到逐渐认可。
正月初二，我哥哥和我说身体不舒服，好像有发热，我赶紧把他赶进了房间，让他不要出来，需要什么东西都由我送进去。并把买好的感冒药和消炎药给他，让他做好自我观察，按时服药。
我和老爸讲哥哥身体不舒服，怕是感冒了，并和他说明了，以防万一我让哥哥呆在房间不出来了。我爸这才态度软化，对我要求他做的防护不再强硬抗拒。他可能意识到这个病毒很有可能就在我们身边。
后来医生来家里量过体温，没有发热，或许可能是因为我哥前几天着凉又经常熬夜，所以不舒服，又想了一遍我们没有接触外来人口，我哥也一直呆在家里没出去过，这才放下心，但是也提醒我哥这两周做好自我隔离观察。
正月初三，我母亲的忌日，所以老爸这天很沉默，我不再和他谈论病毒的事情，也正是这天，警察和村干部来到我家，赶走了拥挤在一起打牌的众人，并告诫我爸不能有这么多人拥挤在一起，在这个特殊时期非常容易出事情。或许是因为双重影响，我爸终于开始赶人了，并不让他们打牌。但是警察一走，村里的人又开始聚集起来，我爸也非常为难。接下来几天警察每天都会来，这让我爸更加意识到来这次情况真得很严重。
正月初四，村里开始有广播在各个村庄上播报，提醒大家注重防护，多通风，多洗手，少出门，少串门。
我们村在湖州市一个非常封闭的村子，虽然这几年随着道路的拓宽，与外界的人接触开始增多，很多年轻人也都去往杭州上海发展，但是总体而言，生活在这个村子里的人一直处于农耕社会的安逸，特别是老一辈。这次的疫情就像是一个外来人口一样，人们会对它好奇，会谈论它，但是不会在意它。在整个过程中，我发现我用现代方式（言语，行为等）去劝说时，几乎是不能成功的，因为在“乡土中国”自有一套习惯，这套习惯一旦进入依赖路径就很难做出改变，除非有更强大的外力打破。
这次疫情也希望可以给农村的公共卫生上了一课，单从行为上强制村民做出改变，其实很难。人们会在强力在场的时候，非常配合，但是一旦这个强力撤走人们又进入以往的习惯。所以，更重要的是从思维上去潜移默化，我觉得这需要我们年轻人来做，但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，而且需要用家长能接受的方式一点点改变。